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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你有多久没有牵过父母的手 你可曾专注凝视过父母的眼 接到你电话说你已上路,他就摸着扶手颤颤巍巍下了楼来,站在饭店门口守候。远远看见你的座车,他就高举一只手臂,指挥司机的动线。下车时你告诉司机,“把公文带回府,两点准时来接我。”话没说完,他已经牵着你的手,准备带你上楼。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手又伸了过来。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很暖。 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腿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你当场愣在那里,然后眼泪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儿子顿时觉得丢脸极了,大步蹿过街到了对面,两手抄在裤袋里,盯自己的脚尖,一副和你毫不相干的样子。你被拥挤的车流堵在大街中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车顶远远看着对街儿子阳光下的头发,泛出一点光。你曾经怎样爱亲吻那小男孩的头发啊。他有那种圣诞卡片上常画的穿着睡衣跪着祈祷的小男孩的头型,天使般的脸颊,闻起来有肥皂清香的头发,贴着你的肩膀睡着时,你的手环着他圆滚滚的身体,感觉无比的踏实。 就在那车水马龙一片滚动喧嚣中,你仿佛看见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荒凉,灰尘似的,自四面八方鬼魅般缓缓升起,渐渐聚拢。 司机把你在座车里批完的公文放进一个提袋,将车开走。你像绵羊一样让他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眼睛 “喂──是我,妈妈,他──今天怎么样?” “今天好一点,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闭起来的。” “他有说话吗?” 你虎着脸瞪着玛丽亚,“你是怎么帮他洗脸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他坐在沙发。你手里拿着一支细棉花棒,蘸水,用手指拨开他的红肿的眼皮,然后用棉花棒清他的眼睑内侧。 “一直说他眼睛不打开,”你在发怒,“你就看不出是因为长期的眼屎没洗净,把眼睛糊住了吗?” 清洗过后,他睁开眼睛。母亲在一旁笑了,“开眼了,开眼了。” 眼睑仍有点红肿,但是眼睛睁开了,看着你,带着点清澄的笑意。你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心里在颤抖。兄弟们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是透过电话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你也来探过他好多次,为什么在这“好多次”里都没发觉他的眼睛愈来愈小,最后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们,什么时候,曾经专注地凝视过他? 他老了,所以背佝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不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次当下,曾经认真地注视过他吗? “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视,任何人的注视? 你突然回头去看母亲,她的头发枯黄,像一撮冬天的干草,横七竖八顶在头上。眼睛里带着病态的焦虑──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强烈、燃烧、带点发狂似地注视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我一个人怎么活,你同我说话呀。” (《目送》 龙应台著 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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