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已经没有爱了

山雾景尖

晓霞

1·几年以前，有一只天使落在了我的身边……

2·那年的大年初三，舅舅去世了，初四的中午我坐着火车赶回了他的身边。
舅舅一直很疼我。上学以前我就长在舅舅家，表姐们连大米饭泡酱油都吃不上的时候，舅舅让我每天跟着姥爷一起吃炒鸡蛋。上学以后，我每个假期都在舅舅家过，因为舅舅比爸爸更信任我，他总是夸我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后来，舅舅变成了小老头，留下遗嘱的时候，还郑重地将照顾我作为其中的一条款项，舅舅写到：“她一直念书，不会做饭不会干活，需要你们这些姐姐多帮她干些。”
我来到了舅舅的床边，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舅舅的表情很安祥，象睡着一样，只是他的脸黄得吓人。我伸出手摸了摸舅舅的衣裳，又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明天，舅舅的身体会被扔进火炉里烧成一堆白灰，从此离开人间。我的心里一酸，但眼泪没有掉下来。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柔和地说：“其实你们早就不需要他了，从好多年以前他就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比你们早活了40多年，现在自然就早死去40多年。”
这个声音从我脑子里面出来，我就没有哭，因为我心里的悲伤一点儿都没有了。
天黑的时候，我仍然呆呆地坐在舅舅的身边，昏暗的小屋中，表姐们围在尸体的周围哭泣，没完没了。他们的外边是一些探望舅舅的朋友。我明明就在这些人的中间，但是眼前看到的全都是居高临下的全景，那景象里甚至还有我自己。我心里没有悲伤，样子变得有点呆，一直到有人尖叫了一声：“咱爸出汗啦！”
人们迅速涌向了4个墙角，屋子里没有了一切声音。
我没来得及走，看到舅舅戴着前进帽的额头确实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水珠，用手擦了一把，冰凉的水珠真的很象汗，但我的嗓了说出了以下的话：“那不是汗，是前进帽戴得太紧，把尸体的细胞组织液给挤出来了。”
其实，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它自己从我的嗓子里冒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不懂。
当然，听了我的话，屋里的人又是一阵大哭。然后第二天，我冷血地看着他们又哭了一天。
等到第三天，所有的人都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想起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而且样子很呆，人们猜想我是悲伤过度，但其实，我没有悲伤，因为有人把它拿走了。

3·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经常可以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不用镜子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而且随时可以。但是你别害怕，事情跟恐怖电影演得不一样，这种感觉并不可怕，而且还会让你觉得很安全、很踏实。
后来有一个词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天使。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我还能在自己的上方找到那双“天使的眼睛”，还能感觉到它在微笑。
再往后，我就学会了与它交流。原来，它不光愿意静静地看着我跟别人胡说八道，它也很愿意跟我聊天呢。我们常常一起看电影，它最喜欢看那个讲天使落入人间，又与人相爱的故事了，看完以后，它还乐得没完没了，它对我说：“这个故事编得很好玩儿，不过都是假的。”而我则认为有可能是真的：“既然有天使有人，那么恋爱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天使笑着说：“那你们人类会爱上一只鸡吗？”
“你！ 是什么意思！侮辱人是吗！”
“不是，天使只是一个物种，跟你们人类不同的一个物种，就象你们和鸡呀，马呀，狗呀是不同的物种一样。所以你们不会爱上那些动物， 不会舍去自己的生命救一只鸡，不会有爱情。”
“你住口，你倒底还是不是天使，怎么这样冷血！”
“哦，是的，但人是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天使的。因为这是物种排列的向上规律：低级的物种有时会爱上高级的物种，比如一只狗会爱上你，它会追咬你的恋人，也会为你而死。但这个规律反过来是不能用的。”
我都不想再理这个狗庇天使了，它跟想象中的相差太远了，远得让人伤心。
但天使后来讲诉了真实的天使世界以后，我就原谅了它。

天使从前也是一个普通的生物，跟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有机身体，也在苦苦地寻求着长生不老和青春永驻。但是长期的研究表明，只要是有机物的身体就不可能保持住青春和生命，它们能将有机物的生命延长270岁，但已经是极限。
后来，天使们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方法：它们用一种合成的无机物身体来替代原来的“肉体”，这种新物质经过不断改进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可以比丝软，可以比钢硬，而且可以躲过人类的肉眼……
天使真的长生不老以后，就不需要延续种族了，所以天使们最先退化的就是性功能，然后它们连爱的能力也自然退化了，现在天使们已经有7000多个天使年没有过恋爱了。
完全进化的天使快乐地生活了几千个天使年，他们不需要吃、不需要喝、它们无欲无求，做事情全凭自己的兴趣。几乎每一个天使都是个学者或专家。天使的一切都显示得那样祥和，人类脑海里的极乐世界其实就是那个时期的天使世界，即古天使时代。
可是到了近天使时代，天使的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是由于生活的平淡，以恶作剧为乐的天使越来越多，它们的兴趣也越来越怪，从恶作剧发展成了狂燥的破坏狂，人类叫这些天使为“魔鬼’，天使自己叫它们“对抗天使”。这些“对抗天使”出现以后，有一些普通的天使又摆脱了无聊的平淡生活，它们以阻止“对抗天使”为乐事，被称之为“反对抗天使”。天使是不死的，天使的战争也是不死的，它们就这样打啊打啊，打到现在已经打了5317个天使年了。
打到了最近几年，对抗天使们率先研制出了催毁无机身体的一种武器，随后反对抗天使也有了这种武器。有很多天使因为来不及从被迅速分解的身体上转移而死去，天使的数量越来越少，要知道天使已经没有繁衍的能力了，再这样下去天使就会灭绝。
这一切每一个天使都知道，但是对于已经活了那么久、早就厌烦了的天使来说，生命没有“刺激”更重要。他们不在乎死亡。
接下来，我的天使告诉了我它来地球的原因：“现在的世界我想都不愿意想了，我不是害怕被打死而出来逃亡的，死对我们来讲是没有痛苦的。我只是对历史很感兴趣，我想在我死以前来感受一下进化以前的天使生活。”
多有趣，我从此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天使多可怜呀，我们人类应该照顾可怜的天使们。
天使和我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
一有空我就会缠着天使问这问那，“你说10年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天使说：“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呗”；我问天使：“那十年以后什么工作会最赚钱？”天使说：“有可能是医生。”我笑天使：“你瞎编，专家们都说未来十年IT产业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产业呢。”天使一点也不生气：“在我们进化的时候也有过电脑的狂热期，但随着它的普及，IT业的的获益越来越小，你知道吗，使用工具只是人类发展的一个过程，等这个过程完成以后，人们会把这些先进的工具往自己的身体上转化，而所有这些转化都必须有医生的帮忙。”我没有回答。然后我问天使能不能告诉我今年股票的最高点和最低点，天使十分诡秘地笑着说：“按照我的计算应该是在7月13日和11 月20 日左右……”
在天使的帮助下，在好多人亏得想死的熊市里，我的获益率高达125%。
2000年春天我除了股票获益外，还有很多稿件被工作单位评为优秀作品，获了奖，我的职称也由原来的见习直接跳到了中级。我知道那是因为天使足够聪明，而我足够听话，我们的生活幸福极了。

4·2000年的春天，天使告诉我它预感我很快会有一个惊喜。
天使的预言一直都很准，我就等啊等啊，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个“很快”的惊喜仍然没有来。
看来天使的话并不都很准确，我有点怅然，就在一个星期六和天使来到网吧里聊天，打发时间。我从前都是上网查一查资料，不喜欢聊天，因为网上聊天总是有被人骗的感觉。但这一次，有天使在就不一样了。天使将它看到对方的表情、心事都告诉我，虽然模样有点模糊，但已经足够了。
我的第一个网友叫佳伟，天使说“佳伟”是他的真名，他很年轻，而且确实是一个男的。他刚刚与女朋友分手了。有了天使的帮忙，佳伟对我着了迷，他看到我的网名叫“天使”，就发来了消息：“我觉得你就是个真天使。”
以后我仍然不经常聊天，佳伟每天都上网找我，但我很少在。后来他就自己给我建了一个信箱，把想说的话邮到那个邮箱里，他在QQ里将那个邮箱告诉了我，还让我记得看他的信。
佳伟的信很认真，几乎是每天一封，每封信都不会少于1000字。看信渐渐成了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每天一回到家，我就会跑到房间打开电脑。偶尔有一天佳伟没来信，我会特别的失落。虽然天使已经告诉过我佳伟的样子，可我还是想见他，我还常常幻想着我们见面时的样子，然后痴痴地笑。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快过去的时候，我和佳伟约好今年的平安夜要一起过。见面的地点是江边防洪纪念塔左侧的第一根柱子下面，但我们没约见面时所穿的衣服，佳伟说不需要，他要凭直觉找到我。
平安夜里，城市里所有的年轻人都涌上了街，整个江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兴奋的人群，我就溶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里面。心里很害怕，在这种时候找一个熟人都很难，何况我们还是陌生人呢。如果我们找不到对方，那这个平安夜将是一个多么让人失望的夜晚呀，我在寻找天使，想请它帮忙，可是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哎，自从我开始思念佳伟以后，我就越来越感觉不到天使了，好象是我冷落了它，而它又从来不愿意打扰我。
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穿着淡青色的棉衣太不起眼了，就站到柱子的底座上想着佳伟会不会穿着黑色大衣，会不会也跟那些男孩一样戴着那个彩色的尖帽子，会不会手里拿着玫瑰花……
有一个声音很兴奋地说话了：“你是天使吗？”眼前的男孩子穿了一件大衣，颜色居然是淡青色的。我点了点头，他就大胆地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幸福的人群。
当晚，佳伟没有带我去那些拥挤的电影院和西餐馆，他带我去了他家的老房子，那是他爷爷留给他的房子，很旧，但看得出今晚是精心布置过的：屋子里面有好多玫瑰花，有蜡烛，还有一桌他亲手做的饭菜。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想细说了，反正在以后的半个月中，我看谁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甜蜜，整个世界都是金灿灿的。
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天使和我疏远了。有的时候我都以为它离开我，去找别人了呢。但它会在这时让我明白它没走，只是没有跟我说话。我对天使说：“你是我的朋友，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不管有什么事情，朋友都要互相坦诚地交流，你还能不能象从前一样跟我说话，让我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天使答应了我，它果然很守信，而我却很后悔。
佳伟是一个很有豪气的小伙子，虽然他出生在很穷的人家，现在只是一个工资非常微薄的推销员。他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去接我下班，当我们走出停车场时，经常会看到同事们被一辆辆舒适的小轿车接走，佳伟就说：“我一定要拼命赚钱，我要让你也有白色的丰田，有一套复式的大房子，让你想去哪个国家旅游就可以去哪个国家，真的，我向你发誓，为了‘天使’（我的网名），我会从今天起拼命工作，将来拥有一份成功的事业，让天使永远过着安逸腐化的生活。”我在佳伟的自行车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但真的天使说话了，在此时非常不该说话的时候，它告诉我：“别为佳伟的话感动，他从小就想成功，一直都没实现过，刚才他只不过把早就发的誓又跟你说了一遍，他想成功不是因为你。”
我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生气地告诉天使：“如果佳伟是在骗我，我情愿被骗；如果爱他是错的，我情愿犯一辈子的错，我乐意！”
天使不说话了，但是它没有走开，它还是站在一边看着我们俩，我又能看到自己了。人越快乐样子常常越傻，而我恰恰能看到自己最傻的样子。接吻的时候我看到自己闭上眼睛，看到佳伟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然后两个舌头在我的嘴里滚来滚去，我还看到了我们的唾液混在了我的口腔中，一种强烈的恶心！性爱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闭着眼睛紧锁眉头——一种强烈的厌恶！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个天使了，它简直是魔鬼。我很少再和佳伟见面了，我腾出了很多时间仇视天使。我闷闷地呆在小屋里，低着头，用头盖骨狠狠地看着它，终于，天使开口说话了，你不是说过想要过天使一样的生活吗？现在我给了你真正的天使生活，那是你朋友们感觉不到的，但你既然不喜欢，我答应你不再让你看到自己了。”
天使确实遵守了诺言，后来没有镜子我就看不到自己了。但是那种触电的感觉也很快变淡了。我不知道这应不应该都怨在天使身上，但确实是它使我的爱情比别人的短。
后来我和佳伟的关系就更明朗了，只要有聚会佳伟就会让我陪他去，聚会上当然要喝酒，佳伟总是会喝醉。每一次喝醉他都会让别人相信他佳伟人聪明有能力，将来一定能够事业成功。他发誓的对象有我，有他的妈妈、爸爸、弟弟、妹妹，有他的同学、同事，甚至他还抓住过邻居大嫂的胳膊发狠地说：“大嫂，你是我的亲大嫂，你相信我佳伟，将来要是没有成功的事业，绝不再见你！”
我们分手了，其实佳伟还是一个好男孩，他确实曾经真心地爱过我。但后来我们必须分手了，因为我一听到“成功”这两个字，就会吐。
在那以后我不想再谈恋爱了，偶尔也有男孩会让心里微微地产生些兴奋，但兴奋只是一闪，我又会看到兴奋之后的样子，我也不再怪天使了，它只不过不合时宜地说了一些真话。

5·2001年的春天，我忘记了佳伟，和天使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每天还象过去一样聊天，我和天使一起议论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我还让天使给我唱歌，天使能唱好多好多的歌，比如古代天使的歌，现代天使的歌，还有我们地球上古代的歌和现代的流行歌曲。和天使的开心使我同身边的朋友渐渐地出现了距离。
我和叶子原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俩都爱好文学，常常一起写小说，一起写歌词，我们还一起报了舞蹈班。总之和叶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得很有活力，叶子当然也有同感。
有了天使以后，我一下子就比叶子突出了。一起交上的参赛作品，我好象很容易就可以获奖，但叶子没有；我和叶子一起跳舞，老师总是让我领舞，而叶子不能；我们一起参加了英语考试，我没怎么复习就轻松考了82分，叶子在苦学以后只得了62分……
叶子不再真心地祝福我了，有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叶子的眼神里有诅咒。
我问天使我和叶子最后会怎样，天使说：“除非有人离开这个城市，要不然就没有友谊了”。天使没说错，我和叶子之间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总是吵架，最后我们谁也不理谁了。
在失去叶子的同时，我还失去了我的姐姐。因为我生活越来越好，外人看起来好象是我自己的能力越来越强，爸妈总是以我为荣，他们见人就夸我有“出息”，这让失业在家的姐姐很难过。虽然她同样得到了我的经济援助，但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中她大声地说我虚伪。
和我最后一个疏远的是我的母亲。
总和天使在一起，我就有点厌倦现在这种不自由的生活了。我总是想象天使一样做喜欢的事情，于是我下定决心，辞掉现在的工作，过一种完全自由的生活——流浪。我想吃得不用多，穿得不用好。事情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大发雷霆，坚决不同意我辞掉这份高薪工作，过什么流浪生活，我告诉母亲其实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了，这样下去我就会很痛苦。母亲气得声音都颤抖了，她说：“有什么痛苦的，我和你爸就指着你给我们争口气呢，你知不知道！”
后来我没有去流浪，再后来也许是母亲以为我爱上了什么人，总是对我说：“你将来找老公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不是他对你有多好，而是他能对你爸和你妈有多好。”她还总是给我打预防针，说如果有男人向女人求爱，作为一个好女人应该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我妈妈最喜欢的女儿，你要娶我就答应我，要象对待我一样对待我的妈妈。”
我对母亲很失望，母爱在我的脑子里再也不是什么无私的感情了。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冷清了。我不再爱什么人，也不恨什么人，我只是对人类不再有什么兴趣了。只剩下天使了，我的世界只剩下天使了，它平静而温和地声音；它离奇的故事和准确的预言。
可能，天使对人类也没有了兴趣。
2002年3月2日，天使突然说要走了。
我很伤心，我想我爱上了天使，虽然天使没有爱情，可我还是遵循着宇宙的等级向上规律爱上了天使。
我告诉天使我不奢望它也能爱我，但我的生命很短，我问天使能不能等我死了以后再走。天使平和地说：“你们人类很幸福的，将来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之后，就能忘记这一切，重新回到人类的生活中，而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因为我是天使。”
3月2以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天使了。
我又去看了那些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其实那个天使的爱情故事是反过来的，是人类爱上了天使但又得不到天使的爱，所以就发疯了一样四处告诉别人幻想中的美好结局，然后这些结局就流传了下来，拍成了电影。
可是我没疯，我又去看了那些电影，在圆满结局时，电影院里的灯亮了，所有的人都甜蜜地微笑，只有我哭个不停。他们还以为我疯了。

6·现在我痛苦和幸福地回忆了很长时间以后，终于要把和天使的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了。可能等你们听完了我的故事时，我就真的会忘记那段经历，也许我还会笑着对你说：“那个故事是我编，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