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作者：Poplar）

红貅

犹记得2012年在亦庄项目投标时候的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如果将之命名，可以称之为“陌生”。

当我在家的时候，我的内在感觉是和“熟悉”在一起的，这个时候，我认识和了解所处的环境，我认为它们是我可控的。这种可控的感觉，就像我对所有这些我认为熟悉的外在事物系上了一根绳索一样，我可以根据这根绳索操控它们，我觉得我是个主人，我是有力量的，我可以爱也可以恨它们。所以我便误以为我能掌控我的环境和生活，也就不用强迫自己再去抓取而能放心，从而感觉自己是放松的......这根绳索也许可以称之为“连接”。

但是，这种所谓的“连接”是虚假的，我并不真正认识和了解那个环境，我只是以为自己了解而已。为什么我会这么以为呢？因为一种感觉误导了我，这种感觉叫做“熟悉”。当我和一个环境相处时日长久，我对它有了一点一般的认知，这唤醒了我的“熟悉”感，这个熟悉感的源头来自母亲的怀抱，当我置身于某个“熟悉”的环境，我便以为自己回到了母亲那包容的怀抱。被唤醒的“熟悉”感，让我体验着记忆中被母亲包容的感受，此时我与母亲两颗心的共振，犹如永恒，圆满充实到好似再也不会有匮乏......这就是“连接”的原型。

而一旦置身于陌生环境，以前那一根根和环境貌似系着的绳索瞬间崩断，我不了解所处环境，我觉得失控和无助，我觉得在新环境面前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这个新环境却好似无穷无尽的大，我不能预测何时何地通过何种方式，在这浩瀚的新环境中，犹如蝼蚁的我，会被粉碎掉。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不认识的环境切成一块块一片片一些些一点点的碎沫渣渣。我失去了整体感，而不停地在体验自身碎片的切割。

此时，内心即已默默完成了从平静到歇斯底里狂躁状态的切换，我紧张、焦虑、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串。为了中和这种焦虑，于是让表情保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严肃状态就极有必要。这种严肃往往容易被误认为沉稳，但只要仔细观察，当稍加刺激，狂躁就会表露无疑。譬如，会瞬间进入激辩（指责、分析、讲道理）状态，就像势如破竹般航行在广阔无边波涛汹涌大海中的军舰，气势虽大却飘飘荡荡始终找不到重心和方向......此时人心是涣散迷乱激动的。

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只有在熟悉的环境下（尤其是熟悉的人）才能体验到自身整体感的人，拥有一个外化的自我。于其而言，外就是内，外界一举一动，就能相应让此人内心如万马奔腾。

更确切地说，此人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心。心都没有，又如何能感受那万事万物？倘若一个人失去了感受的能力，那此人内心又是何种的枯竭。

外化自我除了被“熟悉”凝聚，还可以被别人的“肯定”凝聚，玻璃心即从此而来。如果我不能感受自己是一个整体，那么我还可以选择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个完整的自己。我把我交给你，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样子，从此你的一举一动都成为我的参照，我不顾一切的让自己成为你期望的样子，让自己符合你的标准，只为你能肯定我（的存在）。你不认同我，我就碎了。于是别人的事，外界所有的一切，都容易觉得跟自己有关系，这叫自恋，就像正在把那已斩断的、无限的、控制之（绳）索重新投射出去，试图再重新牵引到每个具体的人事物，以期重获控制感。

所以我几乎从不主动旅行，一边是我感受不到所谓的美景，因为“我”碎片化了，另一边是我强迫自己必须能感受，我必须经过参照别人来凝聚自己，倘若别人都能感受，就我不能，就是我无能，这样就失去了别人喜悦欣赏的目光，而不能被照耀是我永远的痛......我没有办法面对一个破碎的自己，因为跟随破碎的，那些感觉，是漫长的空虚、抑郁、焦虑，就像被蒸煮煎炸爆炒着，被鞭笞着的沉闷窒息，轻飘飘永无止境的绝望冰冷，没有一个人在那里（陪伴）。

本次出差，在号称“小江南”的青海循化，撒拉族、回族和藏族人的聚居地，有从未见过的风景和文化，但却完全吸引不了我。有的只是害怕，工作让我害怕，怕达不到标准。于是便只能退缩到酒店那一间房间里的床上的手机里的小说里，那里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在那里，我以上帝的视角俯瞰小说的世界，我以主人公的视角体验着两颗心的共鸣（融合）......我以各种小说角色体验爱恨情仇，但是却感觉自己永远安全，因为我能选择随时从各种角色甚至整个（小说）世界抽离。这个世界是如此令人迷恋，不能抵挡其诱惑陷入成瘾也就理所当然。

这就是第三种可以凝聚自我的方式，即投入到某个具体的事物，忘却破碎的自我。此时整个身心所有的注意力从破碎的、漂浮的四面飘散着的状态，开始聚拢，凝聚到一点。整个过程就像从google地球上查看某个具体地址一样，注意力（破碎漂浮状态）从广阔的省份地区，逐步向县城区-酒店-房间-床-手机-小说聚拢。这一凝聚对自身而言意义重大，它让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具体而微感受的点的掌控感，一种确定感、稳定感和凝聚感。

但这种成瘾同时也意味着空虚和消沉，精神萎靡没落脑子变成一团混沌，头痛头晕浑身无力......这是因为我使用它的基础是依赖，只为逃避现实世界。逃避和依赖意味着我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动力、觉知、感受、思维和独立性，间接等同于放弃自己的生命本身，于是陷入空虚、萎靡和混沌便成必然。

所以退而求其次，当厌倦了繁华（精彩小说）之后的冷清（空虚），偶尔，我会在酒店的床上，譬如现在，思考自己，回顾自己，整理自己，或者天马行空思考这花花世界。于我而言，这种反思就是一种正在试图拼凑自己破碎内部世界的尝试，也许更健康吧。

所以，“哲学思考”（内省）应该可以算作第四种凝聚自我的方式。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一些人，在内部世界被打碎（仓皇四顾形容枯槁哀伤沮丧）之后，却能从拼命投入浑然忘我的事情（事业）中，获得凤凰涅槃的原因，因为他们虽投入但同时也在反省。成瘾行为缺乏反省的过程，所以它空虚。

至于别的活动，譬如看名著或其它，真的看不进去，漂浮躁动的心，落不了地，根本没有心力去支撑自己进入别人的文字，没兴趣去追别人的体验，只对别人肯定和确认自己感兴趣，因为我必须要去寻找自己的心啊！

只有当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稳定内核，安静下来，细细感受自己，我才能具备感受别人的能力，才能看到和允许别人的真实存在，不会产生嫉妒（嫉妒别人存在的各种精彩展现，譬如天赋、才华、成就、优秀等，嫉妒别人能万众瞩目而自己没有），和别人取得连接，才会有和别人有所谓的交心，共鸣。此时两个独立个体之间才会是真正的交流，我和你的关系才会发生。关系的深度由此展开。

没有心的人，只会发生我和它的关系，浮在表面的关系，成瘾的关系，彼此伤害的关系。